三岁彷徨（曦澄双杰）（三十四）
山下的闹剧愈演愈烈，一干文人与刁民混在一起，到最后集体斯文扫地，街坊大妈提着粪桶就往那一尘不染的金星雪浪袍上泼，一时之间人屎纠缠，扭打得难舍难分。
带队的修士让人当成棵大白菜，兜头浇了一身的米田共，差点把胆汁都给恶心出来，实在是咽不下这口带着屎味的气——堂堂金家内门弟子，天之骄子，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当即就往随行的小师弟屁股上踹了一脚：“滚去喊人！把这些王八蛋都杀了！管他妈的民情！谁再不走都他妈杀了！“
“不行啊师兄！上头好像出事了！“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又浩浩荡荡来了一批人马，举着火把一路声势浩荡，领头的那人五大三粗，是金家门下的一位门客，上来就冲那一身屎的队长喊：“小子！把门打开！“
这修士登时就怒了——真是什么人都能冲他嚷嚷，气得直接一嗓子又吼了回去：“金宗主说了，没有请帖，一概不准过山门！“
五大三粗的男人冰天雪地里也只一身单衣，浑身都是股子豺狼虎豹般的蛮劲，油光铮亮的肌肉一抖一抖，唾沫横飞地骂道：“黄毛小儿！身上沾了屎嘴里也每一句好话！金长老和金宗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那装了屎的脑袋砍万遍也承担不起！“
修士脸红脖子粗：“那也不用你这泥腿子多管闲事！你他妈算是个什么东西！“
男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地上：“给老子闯！“
像是应和他这句话，刁民中有人人粗臂力大，一只火罐从空中划过一道华丽的弧线，落进金麟台满是枯叶干枝的林子里。
“给我捉了！!”
“灭火！灭火啊！“
“给老子把道让开！“
……
大殿内，金凌眼睁睁地看着江澄七窍流血，他本人像是都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自己的脸，蹭出满手的乌红粘腻，面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魏无羡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江澄！“
三毒哐当掉在地上，江澄耳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黑纱一样的东西，往后一倒，还没等人落到地上，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好在是魏无羡及时赶到，稳稳地接住了他，没让他的后脑勺开瓢。
金凌那一刻居然没有立即回过味来，整个人像是被腊月的风雪从内而外地给冻成个了个冰膏，通体血脉呼啸，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仿佛嚣张了这么久的气力，此时都随着心脏的搏动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了。
魏无羡原以为是江澄旧疾复发，但把住他冰凉的手腕一掐，才觉察出不对劲：“中毒了……有人投毒！关门！关门！一个都别放出去！“
金凌愣愣地想着——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这场鸿门宴是他给金光寒设的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所有的饭食酒水都得过三轮验毒，特别是呈给江澄的茶水和饭菜，宴会开始之前他还亲自尝过，不可能有问题啊。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江澄当着他的面冒了一身的血，金凌脚底跟踩在棉花上一阵发虚，直到目光好不容易重新焦距，看到已经扑到金如思身旁的金光寒，他脑子里所有的疑惑与震惊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足以将他灵魂燃烧殆尽的怒火。
“金——光——寒！！！！“
金光寒苍老的身躯佝偻着，像个破棚子一样罩在奄奄一息的金如思身上，干枯的手腕像老藤一样死死攥着小姑娘柔软的肩膀不撒手，泪水横七纵八地分割着他褶皱的脸颊。
“解药呢？！“金凌像极了一头疯癫的狂兽，猩红的眼里是竭力遏制的杀机，”我问你解药呢？！“
金光寒听了这话，剧烈地咳嗽了数下，接着便嘶哑着嗓子又哭又笑起来：“……那如思的解药呢？……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才十四岁啊！你有什么你冲我来！你动她干什么啊……你有本事你都冲我来啊！老东西我今天就把命搁在这！你把解药给她！“
金凌一听，拔了剑就冲上前去，吓得周围一干人想拦又不敢拦，曾在金子轩手中艳惊四座的岁华如同一只寒蛇，血光凌厉地横在了金光寒脖子上：“解药？我告诉你，她身上的毒叫三夕黄泉，言简意赅，三天就能送她上路，你现在不把解药给我交出来，别说你孙女，你金家上下一个活口都别想留！“
金光寒宛如枯树般的脊梁颤抖着瑟缩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就敢肯定，是我下的毒……”
金凌剑锋更逼近一寸，紧紧压在金光寒干皱的皮肤上：“不是你还能有谁！”
“我今天本来都不打算来……”金光寒道，“试问在这百花席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
“胡扯！”
金麟台的医修急急赶到，其中还有那个曾为江澄金丹之症诊疗过的陆医师，他卑躬屈膝地在内门弟子带领下从殿外赶来，山下的林子零零星星地起了火，整个金鳞台早就乱成了一锅粥，锅下柴火烧得噼啪响，锅里沸得直冒泡。
魏无羡将人一把拉来：“快，验验是什么毒！”
陆医师负责给江澄把脉，另一位医师则拿着银针在江澄桌案上的饭食茶水中试验，没一会，陆医师的额角便渗出一层冷汗，另外那位也在验完毒后，神色茫然地看向了姓陆的。
魏无羡看出陆医师神色有异，捏住江澄的手越发紧了紧，可从他手心里努力传递过去的热度都仿佛被一堵千年寒冰筑成的屏障给抵消了，分毫都渗透不过去。
“到底怎么了！？”
陆医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后的同僚，最后颤颤巍巍地对金凌说：“金宗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金凌沉默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才好不容易把钉死在金光寒身上的目光给挪了开，缓缓收起了剑：”过来。“
待到无人处，那陆医师才低声说道：”验过了……江宗主所食并无毒物。“
金凌眉头一紧：“那怎么会……”
陆医师不知为何脸色惨白，一双手抖个不停，咽了口唾沫停顿了片刻，才又道：“但江宗主的羹菜里，是不是有一味药，叫浅草莲心？”
金凌疑道：“浅草莲心？那不就是一味补药么？我儿时高烧不退，他还特地去重金买来给我熬药吃过，从此后十年内再没发过烧。”
陆医师摇摇头：“可我……我给江宗主所开出的药方子里，有一味青鹿角，这两味药分则各为大补，可合在一处……便是无可解的剧毒。”
金凌神色一空：“……无可解？”
陆医师膝盖一抖，身形不稳地跪到了地上：“……况且江宗主病体难支，恐怕……”
金凌：“恐怕什么?”
陆医师低着头：“……估计捱不了多久了……“
“什么捱不了多久？“
两人一愣，魏无羡赫然出现在墙边的拐角处，通红的眼里撑满了不甘心：“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无可解的毒？万事万物生生相克，怎么可能无可解！！“
陆医师被他吼得一哆嗦，只好把头垂得更低：“老朽无能……“
“这事我不管，“魏无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拎起地上的陆医师，”你们就是把这天下翻个底朝天，也得给我把解药找出来！多少钱我们都供着，把解药给我找出来！“
陆医师直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
魏无羡：“他到底还有多久！？”
金凌两只眼不知盯着何处，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宛如魔怔般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找谁……我他妈知道找谁……“
魏无羡一把拽住他：”你做什么去！“
金凌：“我他妈去把金光寒那老头子一家子都给逮了，把他那倒霉孙女绑在他面前，我让他看着她死！我就不信他不肯交解药！”
“疯子！“魏无羡揪着他的领子把人甩面团似的甩在墙上，只听一声闷响，把金凌摔了个眼冒金星，”你个混账玩意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舅舅以前怎么教你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对一个小姑娘下黑手？你他妈是人吗你？！“
“小姑娘？“金凌咳嗽了两声，”人不都是一样的，金如思是他的亲人，江澄是我的亲人——有区别吗？我问你有区别吗？！“
“可你一开始是为了这个吗？！“魏无羡难以置信地咆哮道，”畜牲！你他妈就是个畜牲！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金光寒，你先把解药给人家，那小姑娘这事儿什么关系都……“
话音未落，金凌已经一拳砸在了他脸上：“是，一开始下药的时候我他妈就是为了搞他们家，我他妈不是东西——可现在这丫头是我唯一的筹码了，魏无羡，你真是个好人，大好人，如果我把解药给她——那谁把解药给我舅舅？“
“现在金家的命脉已经在你手上了！他们跑不了！“魏无羡抹了把嘴角的血迹，”你有这个狗功夫跟我呛，你不如赶紧去查！什么口口声声说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说什么谁也动不了你的人——你的亲人在你的地盘上、你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你不想办法去解决在这给我逞什么威风？！你他妈就是个废物！我师姐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你有脸提她？！“
魏无羡一把掐住他的下颌，把他拖到了自己面前，金凌往前一踉跄，膝盖绊到跪在地上的陆医师，陆医师连忙匍匐着退开。
魏无羡：“你猜江澄以前跟我说过什么。“
金凌一愣。
魏无羡说：“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江家宗祠，他真想一生不婚不嗣，因为他觉得你就像是他的儿子，他说——‘我每次看到他，都感觉像是看见以前的自己’，可江澄从来不会滥杀无辜，江澄也绝对不会在家人出事的时候耍狠斗气——你看看你自己，你他妈像个什么样子！“
金凌被他骂得说不出话，嘴无力地开合了几次，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无羡：“你舅舅现在就在外头的榻上躺着，不摸脉都不知道他还活着——我会写信把蓝曦臣找回来，陆医师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漏出去，就说我们已经知道解药是什么，正在想办法——剩下的你该怎么查是你的事，别给你那些肮脏的手段扣一堆冠冕堂皇的帽子，金如思跟这事没关系，别把她的命也搭进来！”
金凌：“我……我不用你教！”
魏无羡冷笑：”不用我教？要不是你叫金如兰，我理都懒得搭理你。“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巨响，整座大殿都跟着颤了颤，从屋顶上细细簌簌地落下一堆灰尘沙砾，魏无羡还是本能地揽过金凌的脖子护在自己跟前。紧接着，一个弟子满头是血地冲了过来：“宗主！宗主不好了，那些……那些刁民反了，火烧到金麟台上来了！”
为了过年而准备的万盏牡丹花灯此时全成了火堆下的干柴枯草，乌金油根本受不了外来的高温，一处着火，这花灯就跟放鞭炮似的一盏接着一盏爆，几处大院烧得火光冲天，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大殿门都被烧穿了，檐廊倒了大半边下去，倏倏地漏着北风。
火势越发失去控制，金凌和魏无羡赶回去的时候，只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江澄，此时正半跪在大殿中央，撑起一方阻隔火焰与坠物的灵力屏障，可由于他灵力不支，这脆弱不堪的隔火结界十分不稳定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紫光。
魏无羡：“……我去帮忙，你把人都先带走。”
时间不容许他们有任何的犹豫，金凌一把拖起地上吓得半死不活的弟子，迅速组织好了离开火场的秩序，灵力高强的开路及殿后，把那些没有自保能力的护在中间。
金凌走在最后，离开江澄的隔火结界还需要经过一段走廊才能到达没有火的旷地，木梁结构的走廊檐顶压根扛不住这种火势，在一棵着了火的树从后方呼啸着压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呆了，金凌压根没来得及念隔火诀……
恰在此时，一股似曾相识的灵流从身后推来，清凉而又温柔，像阵小风似的裹着他们，在木廊塌下来的一瞬间将人都带了出去。
金凌摔在空旷的地面上，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问他：“江宗主呢？”
抬头一看，居然是消失已久的蓝曦臣。
金凌愣愣地抬手指了指身后，殊不知那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蓝曦臣足下一点，身盖淡蓝色的灵光，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金麟台大殿数十根奢华富丽的雕花实木柱，此时都成了索命鬼，一个接一个地朝魏无羡和江澄招呼而来，脆弱的隔火屏障即便是得到了魏无羡灵力的加持，也仍旧撑不了多久。
魏无羡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靠在江澄耳边说：“待会我数一二三，你就往前冲，千万别回头，相信我，我自己有办法……”
江澄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我出去……也活不了多久……”
魏无羡：“少跟师兄废话，你就往前走，我——”
魏无羡愣了一下： “……我好像不用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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